2006年8月25日 星期五

亨利.詹姆斯文學家族羅曼史又一章—柯姆.托賓著《大師》譯者談大師語言





本書是翻譯作品,在語言大家族的羅曼史中,譯文和原文類似文學評論和文學創作的關係,前者都是後者的後設語言(meta-language)。從歐美近代自結構語言學出發的文學理論與文本分析來看,文學象徵語言的形構邏輯和紀律操作,在文學評論寫作中愈益顯著。評論寫作和原創寫作在持續擴張的語言創生架構中相互援引甚且趨同,彼此從屬關係變得模糊。這種從屬關係的消解以及文本位態的趨同,也存在於文學大家族的羅曼史中。傳統文學論述經常透過作者的個性或生平經歷來評論作品,近代興起的文本分析理論則儘量排除作品外部因素,連帶也儘量淡化作者生活經驗等個人因素,視其為從屬於作品本身的低階位態。後來,傳記文類成為新興的文學典範,作家個人私生活和創作過程的呈現,固然可以為其作品內涵提供一定的想像,卻也可以是文本分析的對象,具有非從屬於作家作品的完整自足的文本位階。



本書描述亨利.詹姆斯從一八九五到一八九九年間的生活經驗和小說創作過程,同時也展現對小說語言本質的思考,為文學家族羅曼史再啟新頁。亨利喜歡聽別人說話,說是蒐集創作題材也好,但是他傾聽觀察的毋寧是說話的情境和心思以及話語流連牽引的態勢,這就是小說的趣味。以台灣讀者如今想必十分熟悉的「爆料」行為而言,本書描寫社交和日常生活場合裡爆料者說話的語境和心念,就極富逸趣,彰顯出小說家旁觀世態的本能,以及小說語言和說話爆料之間的某種類同。爆料者( alluder)其一是羅馬城首屈一指的私人宅第的女主人(出版譯文已將「爆料」改為其他較溫和的用語):







亨利知道她出身爆料達人家庭,她的母親、姨媽、小說家舅舅總是藏不住話,嘴巴說出來的總是比大腦想到的多。揚眉張目、咄咄逼人,是摩侯伊柳家的正字標記… 亨利成了她的獵物,她不會輕易放手。







爆料者(someone with her own mind indulging her need to speak it)其二是亨利.詹姆斯的大嫂,正在大爆也叫艾里思的姨子也就是亨利的妹妹與其女性朋友同性情慾的料:







艾里思講著講著臉亮了起來,眼睛也閃閃發光,她不再是威廉詹姆斯聰慧賢淑的妻子,而是一心一意想講八卦的爆料達人,彷彿唯恐天下不亂,語不驚人死不休。







就像亨利在本書中構思《鴿之翼》(The Wings of the Dove, 1902)裡一對男女戀人合謀另一位女主角財產的故事所思索的,「動機醜惡,故事也就醜惡,但如果動機正邪交織含混不明呢(what if the motives were mixed and ambiguous?)」,亨利對爆料的看法和感覺也是含混不明,對那豪宅主人,他顯然很厭惡,對大嫂活力四射的說話魅力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有興趣,為什麼看她講話是件奇妙的樂事」。其實,亨利是看到了和自己身為小說家類同的角色。對他小說語言的魅力,讀者想必也不時驚嘆,不知道自己怎會那麼感興趣,為什麼看他的小說是件奇妙的樂事。



本書讀者會發現,亨利的創作其實常常是聽別人爆料講八卦來的,書裡有兩個例子。有個朋友發現亨利以他聊過的某人八卦寫了篇故事發表,一直跟亨利叨唸這「很可議、很奇怪,也有點陰險」,是一種「廉價操弄」,而亨利「根本不想聽」,說「誰認出誰他管不著也不想管」,這位朋友便「不再講他滿肚子的八卦,以為報復」,然而過不了多久就「又開始跟亨利大聊特聊上一次見面之後聽來的馬路消息」,於是可以想見亨利又不時豎起耳朵了。



另一個例子是一位羅馬老貴婦向亨利挑釁的話,很能代表亨利這位爆料八卦轉換家的形象:「許多女士在你身邊爭寵… 我們都喜歡你,我想你也喜歡我們,但你總忙著蒐集題材,沒空去真的喜歡誰。你很迷人沒錯,卻總像個銀行家似的吸收我們的存款,也像個牧師似的聽我們告解。我記得姨媽警告過我們,別告訴你任何事情。」是的,別告訴小說家任何事情,但這警告通常是拿來後悔用的。



而這整本小說,其實可以看做是在大爆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料。爆料的定義是說出一般人或許多人容易忽略或無從得知的事實,而這也是小說之道。當然,爆料品味有高有低,小說也有好有壞。好的小說太精彩,讀者也難免對作者本人好奇,於是刺激以作者為題的各式論述,激發文學再生產的能量。以亨利.詹姆斯為題的各式文學論述,很多是討論他擅寫細膩的女性心理,對這點好奇的讀者,看過本書想必真會嘖嘖稱奇,因為擁有同性情慾的亨利其實害死了兩個女子,一個是他表妹,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當年亨利剛剛遁入義大利的美麗舊世界,正準備「好好享受自由的盛宴」,不想讓生病的表妹來羅馬休養兼攪和。本書和盤托出亨利的告解:







直到今天,他還是覺得有權不管她,有權走自己的路,有權完成自我。然而,她的信讓他滿懷悲傷與罪惡感。







然後又有一位女小說家,和亨利最是心靈相契的摯友自殺身亡,原因很可能是亨利的冷漠與疏離,他再次告解:







他有理由選擇獨處,然而,他設想愈多,恐怖愈甚。他自律自制,所做所為如今只讓自己發抖。那個冬天他如果去了威尼斯,他知道,她就不會自殺… 而他,為了內心深處抗拒著她的什麼東西,為了舊式作風和社會禮儀,把她丟在那裡。他的任何表示,都可能救她一命。







小說家亨利有權利丟下至親好友不管她,有理由選擇獨處,這可能是他成就小說藝術的方式,讓生命的活力在小說裡昂揚,同時也讓一些生命在暗夜哭泣、隕歿。爆料至此,聽者保證值回票價。



而在得與失之間,就像書中亨利在構思《鴿之翼》時設想女主角的道德觀所思索的:「她犧牲良多,也獲得良多,而她本著實際的處世之道,小心翼翼不讓得與失彼此較勁」,這彷彿也是亨利.詹姆斯實際的小說藝術之道,不去比較得失,看待得失有一種動機正邪交織含混不明的道德觀,得意時在哥哥要他寫一本有關美國史和清教徒祖先的小說時高呼那是「瞎扯淡」( humbug),同時一份疏闊淒清的失落感也無所不在:「有時他覺得自己過的是別人的日子,自己的生活是還沒寫出來的小說,自己是還沒寫完全的人物(a character who had not been fully imagined)。」



而亨利.詹姆斯寫出來的小說和寫完全的人物,踏著他勤勉實際的小說之道,在今天多元價值的文學世界裡顯得益發鮮明而美好,時而詏口繁複的文句是他執著於詞藻文字的痕跡,就像哥哥威廉在本書末尾問亨利計劃要寫的《使者》( The Ambassadors, 1903)和《金碗》(The Golden Bowl, 1904)的故事會有什麼啟示,他回答的:「生命是個謎,只有字句真實而美好。」



本書譯文有個考量,就是儘量不用如「可看性」的「性」和「慢慢地」的「地」等字眼,因為譯者相信,這兩個西化的附加字眼大都是可以不用的,不僅可以不用,不用還可以讓文意更簡明清晰。讀者可以試做一題時事習作,同樣有關爆料,是從龍應台最近發表的、把 在台灣為人詬病的瘋狂爆料文化視為「每一件貪腐弊案的揭露都使政府的權力運作增加一分透明」的乾淨與妥貼的〈今天這一課:品格〉一文裡摘錄出來的:







以這個標準來衡量帶領我們進入二十一世紀的這位元首,是的,他近乎災難性地不及格。







元首及不及格姑且不論,這句「他近乎災難性地不及格」集「性」與「地」大成,在譯者眼中誠為奇觀,其實也是時下常見的行文方式。要怎麼改呢?譯者的建議是,和絕大多數情況一樣,「性」和「地」皆屬贅詞,去除後再倒轉句子然後加「的」即可:「他的不及格近乎災難」,只是還是不甚明白到底災難了沒?以文字論文字的標準來衡量,「他近乎災難性地不及格」這個句子的不及格是否也近乎災難呢?至少在譯者眼裡,是的。幸好,本書譯文是免除這種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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