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3日 星期一

返校~傾校之戀

《返校》導演和監製受訪表示,不曾考慮電影會在中國上映,除了鬼片因素通不過審查,師生戀更在禁絕之列,於是這主題成為本片和中國市場之間最遙遠的距離,在本片就是整個噩夢漩渦的原生點與暴風眼。
這場噩夢始於女主角方芮欣晚上在就讀的高中醒來,和暗戀她的學弟遊走鬼魅校園。在惶惶莫名所以的迷離狀態下,從一個小動作可知,方同學首先想起來的是和張老師的情愫,從這裡開始她會想起來更多事情,想起自己如何成為白色恐怖力量的幫兇,想起如何親手編織噩夢,並在恢復記憶的同時,超脫這場難以自拔的無邊夢境。
方同學從面對她舉報對象的犀利發問「妳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的惶惑怨悔,到堅定拒絕教官要她忘掉這一切的要求,完成了一場艱鉅的夢的解析,從此不再忘記,也不害怕想起來,捲入噩夢的學弟也終於獲得重生的勇氣,雖然夢的文本終究讓人不勝唏噓。
本片可上溯新生迷茫的鬼魂過渡到對世間深情回顧與超然關照的奇幻驚悚類型片傳統,暢銷電玩作品改編也貼近時下主流娛樂工業和視覺文化生態,情節從學弟失去意識開始,到夢境的凜冽鋪陳,再到風暴過後的廢墟和重生,敘事架構井然分明。
雖然夢境段落的虛實交錯和意識流風情,部分觀眾可能會產生隔閡,卻也強化了極權時代的肅殺緊迫氛圍,即使不熟悉一九六○年代的白色恐怖背景,也會產生相當的震懾感,這可能比詭異色調的滿地紅國旗和無所不在的黨徽符號呈現更具有政治渲染力吧!
而劇終夢醒強大的情感渲染力,回歸師生苦戀的浪漫神話,愛情精神意志的穿透力度,一所學校傾覆了,也許就是為了(在某個時空)成全這段戀情,這是張愛玲以二戰時期香港城陷落為背景的《傾城之戀》說不盡的蒼涼故事邏輯,「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不同於白流蘇的是,方芮欣似乎感覺到了她在歷史上地位的「微妙之點」,和許許多多沒有機會變老的受難者一起,到達榮耀相思相知的彼岸。

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新台語劇 俗女養成記

*刊於2019/09/16 自由廣場
電視劇《俗女養成記》創造收視熱潮,最受歡迎的橋段,當屬女主角陳嘉玲的台語家庭倫理悲喜劇,好看好聽。

劇名既為「俗女」,未看先猜主角是台語人,果然不差,說來淒然,然而此劇突破台語戲劇表現框架「俗」到底的功夫,倒也成為觀眾認同的社會基底
女主角劇終前的一段和自己對話的台語告白,照說這種透露人物角色內心世界的感性和理性話語,在台灣的華語主流社會,即使角色在劇裡滿口台語,仍然會以華語呈現,隱含的是華語作為高階語言的社會地位。
而大小陳嘉玲卻在全劇總結敘述大講台語,這對習慣華語優位的台灣觀眾和台語人,是感人劇情之外的又一重情感撞擊吧!尤其陳嘉玲經過學校教育和天龍國經歷後,早已華語流利,和親弟弟也是講華語,此刻回歸故里,回歸母語(和父語),改編一下主題曲: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我只是講台語的人
台語不是雅語,也不是俗語,就是陳嘉玲從小在家裡講的家庭語。台語家庭的用語,可以粗獷,可以雅緻,可以激昂,可以低語,有刻板印象的台式語言,也有不同型式與內涵的表現。
面對華語霸權在語言外部和內部建立起固著的藩籬,台語本身無形疆界的衝撞,台語優位有意識的言說與刻劃,是《俗女養成記》最不俗的演出,其中蘊含充沛持久的語言戰力,繼國民電影「新台語片」帶動台灣電影復甦,「新台語劇」也會是未來台灣創意的養成記。

2019年7月1日 星期一

2017~2019小評金曲獎

[2019]今年金曲獎很「江惠」,不只台語歌后獎落江惠儀,開場陳奕迅演出的「金氏紀錄」,演唱曲包括以十三座獎項保持女歌手個人獲獎紀錄的江蕙親自作詞作曲的《甲你攬牢牢》,江蕙早期藝名為江惠(沒有草字頭),是一九九O年第一屆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得主,當時未做語言分類,江蕙是唯一的首任金曲歌后。

今年金曲獎很「政治」,最佳樂團獎頒給現任立委林昶佐領軍的閃靈,樂團作品就叫政治,也創下政治人物得獎先例,林立委和特別貢獻獎黑名單工作室致詞的水晶唱片任將達都聲援香港的反送中運動,高呼香港加油。

今年金曲獎也很「台灣」,日籍得獎人讚美Taiwan is a great country閃靈致詞台灣萬歲,而致敬的黑名單工作室,1989《抓狂歌》專輯開啟新台語歌運動的先聲,直指台語文化自覺意識甦醒以及台語文化再造,彷彿一篇台灣文化宣言,且本屆華語歌王更由歌曲常帶台語的本土嘻哈風格Leo王拿下,蔡總統臉書便引用其台灣創作者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的幸福感言,也提到性別平權紀念歌曲年度之歌《玫瑰少年》,點出發揮自由多元創意的台灣價值。

本屆台語歌后江惠儀領獎時表示在思考新台語和舊台語的差別,期許自己用喜歡的台語歌和台語音樂,做為時代的見證,美哉斯言。不過這裡有一點要提醒的是,在公視台語台即將開播的今天,強化台語的公共性格備受期待,台語獎項得主如能準備台語致詞稿,會是語言文化發展的重要指標,新台語時代的有力見證!


[2018]今年金曲獎,台語獎項很特別的是,最佳台語專輯得主茄子蛋樂團,主唱黃奇斌準備了台語致詞稿,說是爸爸有交代一定要講台語,之前受訪也曾表示,「我的母語就是台語,這也是唯一能讓我寫出溫度的語言。」

台語歌手和創作者講台語應該很自然,卻變成特別的事,那是因為台語的公共性格在台灣甚為貧弱,在公開或所謂正式場合,大多沒想要、不習慣、講不出流利台語,頂多像頒獎人插科打諢,彷彿台語是專屬於演出和表達情緒的語言,說笑或罵髒話自動轉換成台語,這才是台灣中語主流社會的日常與自然吧!

聽聽評審給最佳台語女歌手的評語,「走出傳統台語固定曲式,融合流行旋律」、「展現清新動人的聲線」云云,就是主流樂評一向習於劃分匠氣俗味和精緻清新台語歌的路數,這再一次令人好奇,把「固定曲式」和「流行旋律」對立起來是什麼奧秘?相對的,「國語歌」似乎就沒有什麼傳統和現代氣息的品味判別,青春流變從來沒有固定曲式的問題呢!

以此標準,茄子蛋的台語搖滾風自然受到青睞,《浪子回頭》、《波克比的愛》、《Ms. Doremi》等也的確是如評語所言是「接地氣又不失創作底蘊」的優秀作品,在中語主流語境裡吸引年輕人的耳朵,展現潛力十足的台語音樂活力風貌,值得讚賞。

雖然整體而言,原客台語金曲作品大抵是「國語」流行的附屬旁支,中語霸權下的語言分類小確幸,但都不失為在地文化復振據點,各語群音樂人持續發揮有溫度的多元母語創作,保持文化自我自覺意識,會是台灣流行創意發展的關鍵元素吧!

[2017]金曲獎頒獎典禮,最佳客語歌手和專輯頒獎人羅時豐肯定金曲獎的語言分類,否則優秀客語創作者難以出頭;得獎的二本貓樂團主唱賴予喬隨即以客語致詞,接著領取專輯獎時並權充客語小老師教台北小巨蛋來賓講「我愛台灣」,並宣示是一個驕傲的台灣人。

這是金曲獎動人的一刻!連結最佳台語歌手得主謝銘祐全台語致詞,憂心台灣年輕人不講台語,呼籲在家裡多講台語;拿下包括最大獎年度最佳專輯的原住民族歌手們也疾呼使用母語創作,重振母語活力,中語主流社會偶發的台灣語言意識光彩迸射,金曲獎相對於同樣中華民國殘餘體制下的金馬和金鐘獎,具備語言分類的小確幸進步價值展現在此。

但這也僅止於小確幸而已,謝銘祐的《舊年》專輯、新台語電視劇《外鄉女》演出一九七○年代女工角色的新星曹雅雯獲最佳台語女歌手獎,以及新台語歌代表人物伍佰曲風多樣、歌詞講究的最佳年度台語專輯《釘子花》,今年度台語歌曲鐵三角展現在地文藝充沛的語言潛力,現實層面不可或缺的則是教育和傳播體制的培力和深耕,連結到近日台語文化界動員的台語公共電視台成立運動,以及另一方面設立民營台語台或現有電視台台語化的呼聲,都是年度金曲獎落幕後必須持續思索行動的國家文化根本議題。

同場加映:
評金曲30:通俗與點擊就是流行嗎? 
https://tw.news.appledaily.com/....../20190701/1592792/

金曲獎29日風光落幕,今年迎來而立之年,如同每個人的30歲生日,意義非凡。本屆宣傳主題是「I see music」,以運用「看見」音樂衝突的感官,可見大會希望聚焦金曲獎典禮本身和音樂人作品。

筆者更看見,25歲新科歌王台大輟學的Leo王(王之佑)鼓勵不愛唸書的學生堅持創作,金曲獎和年輕世代的交流對話,不再是上一代權力話語歌手把持,也特別邀請香港音樂工作者,難能可貴。

金曲放榜,幾家歡樂幾家愁;歌王Leo王得獎作品《無病呻吟有情抒情》,以及經過四輪投票廝殺最佳專輯、被譽為「死亡之組」最佳國語女歌手,獲頒歌后林憶蓮的《0》歌曲作品。筆者略窺視金曲評審團審美標準,守住傳統,評審們也走出與金曲獎自己所謂的「流行同溫層」年輕世代的音樂與想像。

例如,流行類評審團陣容堪稱是豪華名單,不再是老將固守決選關卡。多了年輕世代的審美音樂標準,如林夕、焦安溥、吳永吉、吳建恆、呂康惟、林邁可、阿爆(阿仍仍)、柯智豪、梁永泰、許哲珮及魏如萱,占大半青世代音樂工作者。年輕世代不再是以歲數長輩「比大小」而是以專業的角度,提供大眾和媒體對於審美的「想像」,換言之,金曲30,嘗試著定義音樂(流行)的趨勢與未來。


同樣筆者一直反覆咀嚼和思考著,即時的年代,即時的音樂創作,沒出實體片的YouTube流量定義流行嗎?上一代天王天后歌手,是否被「世代交替」了?也有人說「這次真的不是金曲獎假掰」特別鼓勵獨立樂團或其他「特別」的創作者。如同金曲獎主席陳珊妮說會後說道:通俗代表著主流嗎?點擊意味著流行?慣性思考會不會形成另一種文化霸權與反淘汰?

別忘了幕後人員。舞台LED「波浪」是紐約時代廣場NASDAQ大屏幕版融合展現科技感,總導演陳鎮川邀請業界知名舞台設計黎仕祺、形象視覺統籌顏伯駿及動畫設計徐國祚精湛打造,宛如葛萊美現場。

金曲給我們反思。新科歌王的對手是中國實力派歌手李榮浩,因受「反送中」敏感時機與正忙於跑巡演,不克出席。從年僅25歲的歌王Leo得獎作品《無病呻吟有情抒情》,就不是普通閱聽者會接觸到的作品。多半是大經紀唱片公司,砸高昂資金預算和宣傳費,以及網路廣告流量推波助瀾下,成就你我熟知的「流行音樂」。

如同《無病呻吟有情抒情》專輯這首「無病呻吟」歌詞第一段,吐露社會寫實:「在無病呻吟,我活在大都市裡,不痛不癢度過每一天,我承認我是比較幸運」以及激動喊「生在台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身為一個創作者,他都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原唱反映我們的教育體制一成不變墨守成規,是不是要跳脫傳統,換位思考呢?音樂的世代對話,給我們思考,台大社會系輟學,真的錯了?得獎證明對自己的肯定。

Loe王對媒體說「蔡依林是上一代歌手」讓人捏把冷汗,以年紀來說確實差一輪。換位思考,當這些在台灣成名歌手,周杰倫、吳青峰、SHE、哈林、張惠妹等,全去了中國舞台當導師,成就了別人的音樂節目,那台灣還留下什麼?為何在台灣培養出來的一級大牌歌手卻不上自己節目?原因很簡單 ,一是沒錢,二是大牌歌手都去了中國了(還不能大聲說我來自台灣我驕傲)。這代新音樂人崛起後,如何不再重蹈「上一代歌手」的覆徹,著實重要。

最後金曲世代對話,如同文化部長鄭麗君曾說過:歷史不是一個人往前走一百步,而是一百個人往前走一步。台灣音樂人才一起走回台灣土地才是更幸福。

2019年1月19日 星期六

黨國地域,天才輓歌:一代歌后的繁華與宿命



高雄市宣布訂定「鳳飛飛日」,未來將及於其他名人如「鄧麗君日」等,由於在地關聯迂迴牽強,引發質疑,回顧其當年「愛國藝人」的響亮名號,如今由愛中國提倡九二共識的市政府高舉紀念,彷彿挖空了真實連結,魅影飄飄。

1952年出生於雲林和桃園的兩大巨星,風光亮麗的演唱事業皆難脫政治牽纏,1970年代後期威權統治肅殺氛圍裡的歌監與護照事件,鳳飛飛遭禁唱三個月,鄧麗君則遠走美國經年。

事件過後,兩人於1980年代初各自參與了慈善義演以及慰勞各地軍人勞工等活動,包括高雄市府指出的鳳飛飛訪問楠梓加工出區行程,鳳飛飛於1982年發行《我是中國人》專輯,隔年初鄧麗君發行濃濃中國風的《淡淡幽情》專輯,稍後獲選「十大傑出女青年」。

短短一兩年間,從演藝高層和媒體輿論口誅筆伐,頃刻高升為政府認證的藝人楷模,1982年鳳飛飛獲頒金鐘獎「最佳女歌星獎」,從1980年首屆得主鄧麗君手中接下獎座,兩大歌后歷史性的聚首,想必感受雜陳點滴滋味在心頭。

政治力介入紛擾,在歌唱事業留下刻痕,黨國地域,天才輓歌,一代歌后島國情緣的繁華與宿命,是台灣文化的恆久印記。



港片有《甜蜜蜜》1996致敬鄧麗君,新加坡有《想入飛飛》2015)致敬鳳飛飛,在母國台灣卻還沒有類似的作品呈現,只有和《想入飛飛》同時段在台灣上映的金馬獎50週年紀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2016)唱起了鳳飛飛的《我是一片雲》,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在此段落向母親致敬,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時期從農村前往都會工廠的龐大女工族群,看著鳳飛飛主唱的同名瓊瑤電影(1977)流下淚水,浮動著離鄉背井青春消逝的無奈與心酸。

《想入飛飛》和《甜蜜蜜》都在商店的電視銀幕前結束,前者女主角唱的《我是一片雲》和《掌聲響起》歌聲吸引走失的失憶症老父,後者男女主角在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甜蜜蜜》歌聲裡重逢,一樣的時代記憶,相同的夢迴旋律。

台灣至今為何沒有兩大歌后的致敬電影?是近鄉情怯?是當局者迷?還是母國複雜萬端的演藝政治?香港的浪漫愛情,新加坡的父女情深,台灣除了黨國遺緒的觀光紀念日,可以呈現的應該更多吧!





2019年1月2日 星期三

魔性的哭臉,淚水的堅持 More than Blue

「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的圖片搜尋結果


2018年最賣座台片《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2009年韓片重拍,台北票房超過6千萬,全台是逾3倍的兩億多票房。


這個男女主角KCream的愛情故事,媒體專訪製作團隊指出,色盤上「刻意與英文片名《More Than Blue》背道而馳,拒用藍色改選綠色。一來,他認為在臺灣的視覺中,綠色最能縫合室內與室外,可以統一整體色調。二來,綠色有一股病氣與包容,特別像K。」

這般的色彩學,對一部在選戰韓流熱潮席捲之際上映的台版韓片,顯得格外有種層次感,彷彿多重決定的夢的文本,內外交疊的統一調性,超越的藍,病氣的綠,融化在莫名淚水裡模糊視覺的台灣。

這部在年底不期然掀起熱潮創造近年票房紀錄的台片,核心質素是傑出的演技手帕功,名影評人鄭秉泓Ryan Cheng FB評論:「是部有魔性的片,看完兩天,兩男兩女的哭臉還映在我腦海」、「根本有毒」、「太可怕了」,飾演男主角的劉以豪延續2017年致敬張雨生《帶我去月球》瀟灑的憂鬱,女主角陳意涵尤其堪稱其代表作,一幕轎車駛進隧道痛失家人結合將逝愛人的後窗遠望,影院空間瞬間跟著Cream追車的倉皇腳步淚水決堤,鄭謂「這種寶萊塢狗血最對我胃口」,良有以也。

此片男女主角分別設定為音樂企劃和作詞人,和同樣以演技見長、拿下台北電影獎最佳男女主角和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誰先愛上他的》,以及強勢台語悲歌滄桑的《搖滾樂殺人事件》一般,歌曲配樂都是電影的靈魂,都讓不同的故事類型戲劇作品展翅飛翔。

連同年初的動畫片《幸福路上》以及票房破億的《花甲大人轉男孩》和《角頭2:王者再起》,無論是通俗劇的捍衛者、藝術掛的編織人,還是音樂片的高歌者,共同交響出新時代的台片樂章,翻拍作品青出於藍,毫不遜色於原作韓片,賣座成績且更有過之,大無畏的純愛奇兵,美技動員令比悲傷更悲傷,堅持用淚水灌溉more than blue超脫藍色幻夢的台灣。